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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英国本身,他们倒是不怎么反,亲英和忠君的比重较大——这里面,还涉及到英国政府对种植园的补贴,比如一些产业,如被大顺和法国垄断的靛草,英国这边是有农业补贴的。

但是,南方州的大部分人,他们反对英国的重商主义政策。

烟草在欧洲需求量激增,连他妈的西班牙人居然都能种烟草挣着钱了,这些南方的种植园主却不能自己卖烟,只能把烟卖给英国运回伦敦,他们觉得要是放开自由贸易,他们能多赚30%。

再者,航海条例导致的金融资本和封建行政垄断权联合,一起压价,种植园主也真的是受不了了。

然后,他们想种橄榄、棉花等,往南欧卖,往法国卖,英国又不让。

再再然后,英国这一次在西非肯定是完了,奴隶贸易肯定易手了。跟着英国混,种地吃亏不说,日后买奴隶只怕都成问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对南方种植园产业而言,我有整个欧洲当市场多好?我凭啥只能卖给英国?烟草、棉花、橄榄、牛马、靛草……这些东西,谁不要?大顺的特长是卖手工业品,他们可冲击不到这些原材料。我能卖高价,买更便宜的棉布瓷器丝绸奢侈品,我为啥不拥抱自由贸易?

北方的工业资产阶级,鉴于大顺这几年走私的过于猖獗,冲击忒大,他们越发体会到,航海条例和重商主义,是保护他们的——有得有失,相对于英国的吃点肉自己啃骨头,没有大顺走私的时候自然不满,可如今大顺这帮人能把棉布卖成这个价,这他妈是让他们连骨头都啃不着啊。

除了这些典型的产业导致的经济基础对亲英、反英、亲自由贸易、反重商主义的典型外。

还有另一部分人,则是一种……怎么说呢,算的上是“商业资产阶级无祖国”的典型代表。

比如走私贩子。

其典型人物,如集著名的慈善家、血腥的奴隶贩子、伟大的商人、无耻的走私贩子、被法国的宗教政策迫害的知名受害者、为敌国海军提供鱼和补给品自由贸易主无国界义者、波士顿法尼尔厅的捐助者、自由摇篮的建造者等等头衔于一身的彼得·法尼尔。

他们这些大商人的态度,其实都挺暧昧的。

怎么说呢,走私贩子,尤其是关系硬的走私贩子,是喜欢高关税和重商主义的。

自由贸易、或者降关税所伤害的,恰恰是走私贩子——波士顿倾茶事件,是因为茶税降了,正规海关茶比走私茶便宜了,所以才要倾茶。

所以,走私贩子支持自由贸易吗?

显然,他们其实并不支持。

他们嘴上,百分之支持自由贸易。

比如,彼得·法尼尔被英国缉私船抓住的时候,他正在为和和北美殖民地开战的法国军舰,提供饮水酒和鱼肉。

面对惩罚,他义正辞严:贸易应该是无国界的,这种有缉私部门的政府,都是暴政的体现,所以我没错。

但是……

但是其实他并不支持自由贸易,因为他发家主要是干一本万利的走私买卖,如果自由贸易了,走私还赚个锤子?

为什么这些年走私好干?

因为英法西整天干仗,英国根本没精力去管这些走私贩子。

也因为,英国和法国西班牙的竞争,需要殖民地的支持,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真的管。

这个事,在历史上的七年战争中,是很出名的:法国被英国封锁地区的补给,都是北美走私贩子运去的。

而北美走私贩子能越过封锁区拿的通行证,是花钱从英国官员手里买的。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再比如,这年月,加勒比又没有蒸汽机,法国那些种甘蔗的岛,急需牛马。

榨甘蔗得用牛马,否则甘蔗是不能自己变成糖汁的。热带岛屿肯定不如北美大陆养这玩意儿方便,走私大为有利可图。

封锁的越厉害,卖价就越高,赚的就越多。

再比如,给交战国的军舰,卖补给品,那都是现金白银交易的,至少是150%的利润。

故而,至少在战争期间、在大顺真正要谈的价码说出来之前、或者说图穷匕见之前。

十三州的这些因为战争、封锁、重商主义、航海条例而大发其财的走私贩子们,态度自然很明确:打!使劲儿打!打他十年二十年才好呢!为什么不打?

打,意味着缉私力量薄弱,到处是漏洞。

打,因为着英国得怀柔,抓到了也不敢重罚,不然害怕北美殖民地被这些“大慈善家”的不公正待遇的几篇小作文,弄得造反。

如果承认世界是物质的。

如果承认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

如果承认北美的问题,不是简单的爱国、不爱国、民族、非民族,而是经济问题、产业问题、生产力发展后的市场问题、产业链想要升级的问题、被“北欧”工业品冲击的问题等等……

那么,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位此时英国政府认可的最忠诚的北美英国人,即便怀揣着对祖国和民族的热爱,想要做的事,注定是徒劳的。

即便他曾对民族热爱到要把德国“乡巴佬”都从北美赶走。

即便他对英国大败法军占领路易斯堡热泪盈眶地认为“伟大的祖国在北美,拥有着伟大和稳定的未来”。

即便他真心地希望,英国传统的宪制,能够在国王拥有主权而地方自治的情况下,让英国真正伟大。

但是……

世界是物质的。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设想的诸多想法,依靠的,还是所谓的“英国的传统”、“对本民族荣光的热泪盈眶”、“好国王”等等这些东西。

显然,这些东西,或者说这些精神的原子弹,都无法解决此时的实际问题。

解决不了伦敦金融资本集团和南方州农场主的矛盾。

解决不了英国肯定要失去制海权之后,北美日益发展的生产力生产的商品在英国范围内卖给谁的问题。

解决不了走私集团为了更高额的利润,去把损害其“祖国”利益的走私茶、丝、瓷等运进北美;而把法国急需的牛、马、木材运到加勒比的问题。

解决不了这场本质上,是大顺工业资本和英国工业资本之间唱对台戏的终极矛盾。

解决不了休谟提出的那个无解之题,即中国的劳动效率极高、而其白银存量较少导致的白银为世界货币下的商品极端竞争力的问题。

解决不了南方州的种植园产业,必须依托广阔的世界产业发展、而英国自己吃不下那么多的问题。

解决不了北方州在《航海条例》和重商主义以及产业扶植之下,发展起来的工业,开始反噬宗主国工业的问题。

解决不了英国想要垄断高附加值工业,让冶铁业等低附加值产业在北美发展、让金属切割业在英国垄断的;但北美工业资本却不想只做低附加值产业的矛盾。

时代浪潮之下,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而个人的情怀又是如此无力。

实际上,当大顺的货船第一次抵达欧洲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无法改变。

因为物价革命传导导致的二分之一欧洲物价的白银购买力。

因为小农极限内卷状态下的超级廉价的劳动力,廉价到会几何的新学学生的月薪和兰开夏的五十岁老织工一样白银月薪的劳动力价格——棉布贸易,欧洲是卷不赢的,刘钰在松苏的织机下乡改革,本质上就是爱尔兰饥荒模式:让小农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土地,这样他们就能承受棉布劳动更低的报酬,哪怕只要劳动一天能换五斤米,他们因为还有自己的小块土地,他们就可以接受。这和爱尔兰的农奴份地土豆和谷物农场模式是一样的,农奴小块份地,农场主全力压榨方便出口。

因为此时冠绝世界纺织业生产力水平,居然可以在印度都能卖出去棉布的欧洲人不敢想水平。

因为完成松苏改革后却又卡住国内统一市场状态下资产阶级对市场的狂热追求,狂热是被大顺封建帝王稳小农的政策逼出来的不敢对内不得不对外的极端狂热。

以及欧洲旧天下体系的崩解和列国林立的现实……

这些物质的、经济的、国情的基础,注定了不死不休。

而大顺的走私品猖獗,和工业革命已经开启的现实,也就注定了,北美十三州在联合在一起之前,就已经在经济基础上内部分化瓦解了。

这不是靠几句热泪盈眶的呼号,就能解决的。

而且,很快,也就是在大顺于直布罗陀的陷阱正式触发之前,满怀希望的富兰克林就在伦敦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

《货币法案》问题,直接被否。

宾夕法尼亚的土地所有权变更,枢密院院长格兰维尔伯爵出面和富兰克林仔细地谈了谈,告诉他,这件事要动,也得等到战后了。因为这涉及到私人的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从法理上讲,最开始这就不是国有资产,而是约克公爵的私产,约克公爵入主伦敦后仍旧还是私产,而且这块私产是作为“债务偿付”给的宾家族。他们交不交税的问题,不该由北美的州议会这些人决定。

而那些拥有私有地产业主们,并不在意现在北美危在旦夕,中法联军可能会在直布罗陀之战后登陆北美。

而是借此机会,在伦敦散播北美各州“藐视国王和法律、践踏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强行征税”等传言——宾夕法尼亚是“proprietarycolony”,还是“royalcolony”,关系到是否需要给州议会交税,是私产则不必交税、是国有土地就得交税。

这里的税,是说州地方税,而不是英国的国课。是宾夕法尼亚的州议会,让宾家族交税,宾家族不交税,说收税违法。

可以说,富兰克林一开始兴致勃勃地认为这是一个改变的契机。

但现在,面对着无尽的关于“proprietary”、关于私有财产和国有土地、关于主权到底是啥归谁的争吵,已经是有点心灰意冷了。

至于伦敦的议会,这些天也没有干正事,正在围绕着威廉·皮特怎么为现在的战事背锅、国王亲德、新国王是否有权直接任命首相等等问题,开始了漫长的争吵。

简单来说,除了“聚拢舰队、保卫海峡”这一个政策外,剩下的啥事也没干成。

而与此同时,大顺在直布罗陀为守军布下的陷阱,终于触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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