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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铁路转运煤斤,恐有碍贫民生计,这句话,大抵不能昧着良心说是错的。”

“只是,国公在松苏的改革,应该还是明白何为对、何为错,是不是说,这只是变革的代价?”

刘钰呵呵一笑,并没有评价牛二的“代价”之说,却道:“这人干了半辈子,终于积攒下来了一匹骆驼,准备靠着运煤挣钱。从一匹骆驼干到几十匹,自己开个骆驼行。换成你,大约是你好好干了许多年,眼看着要升中将了,结果宣告所有非科举出身尽皆裁撤。”

“其实他拿着炸药把铁路给炸了,或者直接买枪杀我,也可以理解,还得赞一句好汉。对吧?”

这里面刘钰在暗戳戳地逗闷子这些实学出身的人,依旧还是宋明时代的读书人就该高人一等、做人上人的心态,说他们和这些小生产者的想法差毬不多。

但三观上的差异在这,这种逗闷子,在牛二看来,倒像是一种肯定,

至于算不算好汉,牛二也是在爪哇组织过奴工起义的,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

变革到底是什么样,牛二这种在爪哇亲身经历过,也观看了松苏改革全程的人,对于变革的理解,肯定原本那些坐在家里读书的人要强。

他对变革的理解,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就像他在万丹搞土改,不想土改的当地贵族,大可以起兵反抗,只要打赢了就改不了了。

亦如刘钰在松苏搞盐政改革和废盐垦荒,不想废盐垦荒和盐政改革,也大可以起兵反抗,并且事实上也确实爆发了盐工起义,但最终还是输了。所以淮南的草荡成了棉产区;扬州衰败;海州的大型晒盐场源源不断地生产食盐供应南方诸省。

这些实学派的人,对明末的起义,大抵也是这样的看法。不想苛捐杂税不想饿死,那就反抗呗。

区别只在于站在哪边看这件事。

好汉,未必是好人。

《水浒》也流传这么久了,好汉和好人的区别,大顺这边那是相当拎得清的。

现在刘钰说要是这群人拿炸弹扔他,也可称之为好汉,牛二看来倒也确实。按照大顺民间的好汉标准,那些在南洋挂在桅杆上风干的绞死的本国百姓的尸体,很有一部分是可以算在好汉的范畴内的。

那些寺庙租地种地的百姓、那些没攒出来骆驼靠给人牵骆驼干活的人、南苑不能垦耕还要维护皇家南苑的靠海柴弄点油盐钱的海户、那些之前投资了小煤矿被大资本大煤矿干破产的窑主……在牛二看来,反抗都是合情合理的,问题在于他所认为的进步派,能否拥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他们的反抗。

如果说的再现实一点,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他们所认为的“进步”,是不是皇权所认可的?

大顺的皇权很强,强到皇帝的态度,可以决定很多事的走向。

皇帝支持,那就是碾碎那些反对向前走的力量。

皇帝反对,那就是伤民、害民、贫民无业谋生。

然而皇权最怕的东西,恰恰就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一旦这个目标明确存在,那么皇权本身就是去了神圣性,唯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在那些人的眼中才具有神圣性。

天、神,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天的神圣性就是皇权的神圣性。

一个具体的目标,或者说点再小一点,一条铁路、一个工厂,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么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这些实学的新学派而言,本身具有神圣性的时候,所谓的皇权,其实也就是一种强大的惯性而已了。

甚至于,一旦这种进步主义的思潮成为主流,皇权在神圣性上,就只能作为时代进步这个神圣性的附庸而存在了。

这对皇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皇帝可以做一些事、做一些技术上进步的事;但绝对不会允许,某种进步或者某种公平,具有神圣性。

对皇帝而言,重要的是,这件事,是因为朕让你们做,所以你们可以做。

而绝对不能是,这件事,因为是对的,所以要去做。

哪怕,到头来这件事还是做了,而且看上去结果好像区别不大。

故而,现在这种情况,牛二说“以铁路转运煤斤有碍贫民生计”这句话本身没错,说到底,感叹的还是皇帝即便知道这句话的确如此,但依旧支持修筑铁路。然而将来,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的故事就摆在那,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他不是很在意这些人的命运,他希望从刘钰这里,得到一些“这么做是对的、必要的”之类的答案。

比如他说的“这都是必要的代价”。

但刘钰却避开了这个问题,给他的答案,却是这些人的反抗,是合理的。只不过他们弱了点。

如果是这样,将来有人反对、反扑的时候,难道也要秉持这种你死我活、失败活该能力不足、力量不足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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