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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皇帝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又问另一个跪在那的牛从昀道:“朕要点你为叙州府尹,想必你这几日也听了川盐入黔之事,朝堂上刚议过的,料也看了邸报了。”

“料也猜到朕要点你去叙州府,南边的事多是军务,不消你管。这时候点你去叙州,也该知道与盐有关。”

“兴国公保举你,荐你说你能力卓异,尤其是能够理解政策,并且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

“兴国公很少保举人,而且纵有保举,也从未说过这等评价。”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这个评价,朕还真没听兴国公说过谁。”

“如此,朕也好奇,便先考教你一件事。”

“你在苏南,经历税改诸事,又辅府尹兴办工商。”

“关于土地、百姓、工商、小农等,兴国公常说的一个词,料你也知道吧?”

牛从昀想了想,回道:“回陛下,是地租。”

“嗯,地租。”

皇帝听到地租这个词,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牛从昀隐约听到了皇帝的轻笑,不知道是哂还是那种会心微笑,这时候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陛下,臣于松江读过西洋人威廉·佩蒂的《赋税论》,其中说到了地租和利息的关系。”

“按其理论,所谓利息,只是地租的一种引申。”

“利息,是和地租挂钩的。因为同样的钱,如果买地,那么收的就是地租;如果放贷,收的就是利息。”

“如果利息过低,那么他们宁可买地收租,因为地租旱涝保收。而利息存在一定的风险,所以利息总是高于地租的。”

“本朝地租,佃户往往只得五成、少者四成。”

“是以,本朝利息,颇高。”

“这西洋人的说法,粗看上去,似无道理,这地租与利息有甚关系?可仔细一想,竟也颇有道理。是地租,引申出了利息。”

皇帝嗯了一声道:“我听过此人,此人是英圭黎王党复辟后封的爵。克伦威尔当政的时候,借着担任均田官的身份,以权谋私划给自己不少地。后英人王党复辟,此人又投诚王党,以求保全地产……倒让我想到了本朝开国时候的一些人。不过此子道德虽于本朝来看多有不堪,但其看法,倒是有些道理。有才无德之辈。看来各国都不少。”

“朕就想不到,这地租和利息之间还有这等关联。”

“你既知这等事,那朕再问问你,可知英人之圈地事?”

牛从昀忙道:“回陛下,臣略知一二。”

“兴国公也曾讲过此事,并做类比。他说,这圈地运动,若在本朝,需得两个条件。”

“一是,这粮价,从一两银子一石米,降到一钱银子一石米、一两银子买十石米。”

“二是,如种靛草等,寻常百姓小农种不得;而靛草又贵,一亩地竟能收入十两银子。”

“是以,乡绅不再把土地租给佃户,收那三五斗租子。因为粮价要是低成那样,莫说收六成租子,便是收九成租子,也卖不得几个钱。”

“而商贾、大商,则租种乡绅的土地,种植靛草,一亩地给乡绅二两银子。”

“若那般,乡绅自然是要把佃户的地都收回去,让佃户自生自灭。或去南洋种植园、或去松江府工场做工。而将土地租给要种靛草、给二两银子一年的商贾。”

“此即为本朝唯一能理解的圈地运动。而至于圈公地之类,如今凡可立足者,皆归于私,阡陌皆已破,本朝是难理解什么叫圈公地的。”

“倒是鲸海等地的百姓,多少能理解圈公地之意,因为他们多养大牲口。而大牲口需得割草留作冬季之用,故而那里还有大片的草场是为公地,众人同去那里割草,既不属甲、也不属乙,且每年秋季都要合力割除草灌以防天火。臣于鲸海二年,后又去苏南,否则也难理解什么叫圈地。”

“如今百姓能给的地租,已到了极限。臣觉得,这反倒是好事……”

“英人那是之前的租子太低了,如今本朝的租子已经不能再高了,大斗入小斗出都有六成之多,倒也稳固了。除非一亩地给出二两银子的租金,小农给不起,才有可能被圈地。”

“但以臣所见,这也实在没什么能一亩地给租金二两还有得赚的。”

“如今利息按《大顺律》,是36%。”

“这一亩地给一年租子,再折合二钱银子一亩地来雇人,加上种子之类,便有三两。而再加上36%的息,非要一亩地能毛收4两半银子,商贾才肯圈地雇工驱赶小农,否则远不如放贷。”

“臣觉得,本朝大可不必担心此时,因为这世上就没有一亩地能收四两银子的事。”

“本朝地主士绅收的租子极高,往好了说,也让本朝没有了圈地之虞,此真盛世之幸也。”

听起来,好像这句话像是讽刺。

如果在刘钰听来,妥妥的讽刺,简直是作死般的阴阳怪气。

但就像是“得国之正”的理解有偏差一样、就像是裹脚是美的审美差异一样。

此时牛从昀的这句话,不管是说的他,还是听的皇帝,都不觉得是讽刺。

相反,是真心实意的认为真乃幸事。

绝非阴阳怪气。

按照皇帝认为说的有些道理的威廉·佩蒂的理论,利息是地租的延伸表现。

那么,大顺士绅的高地租,拉高了大顺的贷款利率。而极高的贷款利率,又使得商贾在投资的时候要考虑利息。

而极高的地租、比日本五公五民还要狠、三七五减租就能出现打死改良乡建的高地租,又使得商人圈地种植获得高额利润的难度陡增。

如牛从昀所说,就现在这个租子的情况,非得达到一亩地能确保产个四五两银子,商贾才会琢磨着圈地驱赶小农。

而种啥能一亩地四五两银子?种金子?反正棉花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而对皇帝、对大臣来说,维护小农是第一目标,因为小农稳定是朝廷是否存在的根本。

而西洋人的种种发展,在九三年风暴之前,最让皇帝感到害怕的,恰恰就是圈地运动。

哪怕是克伦威尔什么的,在皇帝看来,这不很正常嘛?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大点事啊?你斯图亚特家当得国王,我克伦威尔亦可取而代之,这在大顺这边看来多大点事啊?砍国王脑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别说砍脑袋了,无需审判直接当街刺死的不也正常?更有甚者,朕、朕,狗脚朕。

还有此时西洋那边传来的一些什么议会之类,皇帝更觉无所谓,经过翻译扭曲之后,在皇帝看来,这和三代之治的幻想有甚区别?墨家更是喊着要选天子呢,见的多了。

反倒是对圈地运动之类的事,颇为担心。

皇帝对圈地运动的担心,和羊吃人的恻隐之心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而是担心有人振臂高呼耕者有其田,然后就把李家挖个坑埋了。

或者抑郁不得志没考上科举的,抓住机会,念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近上了大别山、云霄山、商洛山。

故而若刘钰听来,阴阳怪气讽刺满满的这番话,在皇帝听来,却是频频点头,心里给三十岁就要点府尹的牛从昀评了个“可堪大用”的评价。

牛从昀又道:“微臣也常听兴国公感叹地租事,他所感叹的,至于本朝之内,无非就是慨叹地租太高,工商不振,内需不足。布匹等物件卖不出去,以至于非要秣马厉兵往外打。”

“是以兴国公一直希望搞的,就是二五减租,行永佃之法。因为兴国公算过,若租子以二五论,既可以保证百姓有闲钱得以多买一尺布;又可以保证地租甚高而不至出现圈地之事。同时若再降低米价,又可至地租引出的利息降低,朝廷也要吸纳钱财开发南洋、容纳人口。”

“但地租又分多种。以臣从兴国公那所得学问,地租又分绝对地租、级差地租、垄断地租。”

“譬如亩税,可算作绝对地租。”

“而松江府的地租,肯定比西域、鲸海的地租贵,这算作级差地租。”

“而若盐井,则可算作垄断地租。”

牛从昀知道皇帝让他去叙州府要处理什么事,因为刚刚朝堂邸报还在说关于川盐入黔的事儿,接着他一个小小府尹就被皇帝召见去叙州府,如何不知道肯定和盐有关?

皇帝又问地租事,他也顺势说出来盐井地租是垄断地租这个事实。

皇帝不动声色,用一种仿佛非常客观中立的态度问道:“依你之见,这垄断地租,是好是坏?”

“回陛下。垄断地租,不好。得利的,是地主,而非真正做事的工商者。若如盐井,既有垄断地租,则盐之利,有七分是地租。”牛从昀直接谈到了盐井,毫不遮掩。

“若盐之利,七分是地租,则盐必贵。盐贵,则官盐更难销,百姓宁口淡。”

“本朝若无盐税,则可若前朝故事,以矿监,收垄断地租之利。”

“而本朝既有盐税,则应取消任何形式的垄断地租,地收归官有,盐利取自盐税,而不应重复征税。”

“本朝开矿,无非两种。”

“其一如盐井,盐井之土地归私,本朝又收盐税,则盐日贵而民不利、官亦不利。”

“其二如金银,土地归官有,而金银之所得,需取三成归朝廷。此朝廷直接收了垄断地租。”

“其三如煤矿,土地官有,缴纳定税,而不缴煤。看似与第二种不同,但其实一样,只不过货币恰是金银,省了卖了煤再缴金银这一环罢了。”

“微臣以为,这井盐地租,当可全收归朝廷。此官山海之旧法。只是,因有盐税,故而可将地租藏于盐税之中,无需再收二遍。”

“如此,民得其利、商得其便、国得其税。”

皇帝嗯了一声,淡淡道:“嗯……卿回去后,可多读读周书之《辛昂传》,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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