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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就算这些盐商的脑子再不好使,也不可能守着淮北盐场,玩“来多少、吃多少”的套路。
那和守着西域黄沙,在吐鲁番无限收砂子,没有任何区别。
唯独此时的交通条件下,只要在远一点的地方玩一次,就可以直接让改革变得极为难看。
这里面的问题,也确实在于朝中制定盐政改革政策的那些人,真的就是少女般的天真。
他们真没学过《国富论》和看不见的手,但他们、包括历史上那次改革,却真的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而从这个角度出发,第一步,就是取消朝廷控价、减少朝廷管控。
因为,放开盐引制度,朝廷如果控价的话,肯定不行。
定的高了,私盐泛滥。
定的低了,肯定没人去。
那么,只有让市场充分竞争,让商贾自行定价,才会既不缺盐、也不价格太高。
理论上,只要让衙门出个公告:不准齐行控价即可。
要让官盐便宜,就得既取消总承包商,又减少中间环节的管控,还要收回各处对查盐的权力,唯有如此,方才能改革成功。
这就给了盐商极大的漏洞。而且,还有个问题,朝中那些给出盐政改革方案的人,始终没正面回应:怎么杜绝富商买票?
这里面是两个问题。
第一:盐票是不是无限卖?
如果无限卖,必然崩。这不只是物价混乱的问题,而且还是打价格战,小散商有个吊毛的机会,能赢总资产几家在大几千万里两的盐商?
如果不是无限卖,而是控销售区分售额度,怎么解决远近利润不同的问题?怎么确保大盐商不先把利润最高、运输最方便的地方吃下来?
第二:盐票倒卖,是否合法?
如果我钱多,我买了200万引的盐票,我是否可以再转卖给别人?
如果可以,那么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能,采取什么方式卖票保证公平?怎么把偏远地区的票卖给有能力承办的大商?
再一个,我有钱买200万引,先不管我转不转卖,只说我这么买,可不可以?
刘钰是支持大顺的这一次改革的,但他并不支持朝中那些人的做法,这是标准的矫枉过正。
很多问题是不能刻舟求剑的,历史上的那次盐改,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那之前,大盐商经历了白莲教、私盐泛滥等等缘故,其实已经崩了。
但现在,扬州府的那些大盐商,正是资本雄厚、享受到了之前二十年大量东西洋白银流入的背景下资本充足的时候。
对付半死不活的人,不用去考虑这人反抗怎么办。
可要是对付活蹦乱跳的中年人,虽然可能很快就要老了,但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反抗一下子也不得不防。
只不过,刘钰真的是高估这些盐商了。
他本就存了这些盐商死前肯定要搏一搏的心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的就是盐商搞反击,闹得非常难看。
而且他又不知道吴敬梓去给这些盐商分析了情况、出了一个实际上最可行的主意。
这些盐商考虑了海商集团的崛起,却没考虑另一个问题:皇帝可能把整个大顺最赚钱的两件买卖——不比大顺朝廷收土地税赚的少——交给同一伙人吗?
所以如果刘钰知道了吴敬梓出的主意,一定会觉得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成功。
但他不知道,也更不可能知道盐商否了这个想法,而是采取了最保守的策略。
即把希望寄托在朝廷不改。只要给了钱就不改上。
如果刘钰知道,他肯定会笑着骂一句废物,觉得真的是养废了,这他妈和等死有啥区别?
可他并不知道。
而且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并且他内心考虑的角度,从一开始就明白海商的势力已经够大了,而且是新兴阶层,皇帝会本能地担心,不可能再给更多的利益了。
加之他知道大顺的下一步战略是南下打印,是以这本身就又是加强海商势力的过程,而势力在必然扩张的前提下,皇帝更不可能把盐在给交给群势力越来越大的群体了。
在此信息基础上做思考,他就根本没考虑过盐商考虑的那种“替他人作嫁衣裳”的可能。
是以,当说客说到盐政改革可能遇到的偏远地区的问题时,在信息不同的猜疑之下,刘钰第一时间就觉得,盐商可能会在这个地方切入,对抗改革。
这场改革,从一开始,刘钰就不觉得私盐贩子是主要问题。
而且,明显的,这场改革想要成功,那么其政策的关键点,一定是“化枭为商”。
换句话说,大盐商认为的主要因素,实质上在这个思路的改革下,是直接被化掉的。
但是,这只是化掉已有的大部分走私贩子,即便他们能够提供市场信息、销售路径,但想要和大盐商对抗,只能是一支强势的、以朝廷为后台的力量。
否则,是赢不了的。
但刘钰也不得不承认,朝中那些支持盐政改革的人,想的简单了,并没有完善后续的诸多制度,使得漏洞太多。
这也就是在这个时代,放到后世,人都从资本厮杀中杀出来的,这么多的漏洞,能直接捅破了天。
本来他并不是掺和进盐政改革中太深,但从考察了淮南盐场给皇帝写了第二封奏疏之后,刘钰也只能把这场改革扭一扭了,扭到一种他希望的模式上了。
既不同于朝廷内那些改革派的模式、也不同于旧的总承包商的模式。
这些盐商既然拿这个他认定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说事,刘钰心道这也正搔到了痒处,便怕你们不玩呢。
不过既是要玩,那也顺势把一些漏洞补上吧。
如今盐商既已出招,刘钰心道这倒也好,便笑道:“如你所言,这最大的问题,也就是远处行销,小商无力承担资本,反倒导致私盐泛滥?”
“那若是行改革之事,却无这个问题呢?那你们还有什么可说?”
说客和他背后的盐商,其实真没有刘钰想的那么有种、有激情和活力,以及斗争精神。
说客知道自己只是来送钱、送台阶的。
这时候见刘钰这么说,便也笑道:“国公明鉴,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
“国公需知,这盐上的事,不比战争。”
“如太祖皇帝时候,一年席卷河南京畿。”
“但这盐,若是私盐寸进、官盐日缩,官盐想要收复‘失地’,可就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
“江西丢了,四五十年,尚未‘收复’为官盐区呢。如果变法真这么有用,竟能一夜之间官盐重夺江西,那可是神乎其技了。”
刘钰跟着笑了笑,手指不经意间在“点心盒子”上敲了几下,摇头晃脑道:“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呐。你若问我海战、算数、乃至行销欧罗巴货物,我是如数家珍。”
“但问我贩盐诸事,我还真就不一定比你们更明白。”
“陛下差我来,也是考察一下,听取民情。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说客的目光在刘钰敲动的手指上逗留了一瞬,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连声道:“国公所言极是,极是啊!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刘钰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本来也没有在盐政改革上发声,这你们想必都是知道的。不过既领了圣命,那就不得不尽心竭力了。”
“可我就不懂了,你们既有了办法,怎地不直接上疏朝廷?”
说客心下更明白了,心道这不是废话吗?直接走官方,那不是显得我们再给皇帝“行贿送礼”嘛,这也不好听啊。
“国公,这盐政改革事,牵扯甚多。一旦讨论起来,各有道理,难就不免麻烦。”
“陛下既信赖国公,国公也只是传达一下我们的意思,这就不妨交由国公这里,回禀圣上,由圣上独断。陛下聪颖绝世,自会分清利弊。”
“我们的意思,都在这奏疏中,还请国公代呈。”
“这种事,小人以为最好还是不要声张,否则恐有些该碗口割舌之辈,乱嚼舌头,诋毁圣名……竟以市井之见,来评判陛下圣裁之英明,那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刘钰呵呵一笑,缓缓道:“如此,似也有些道理。那么,这事我就先回禀陛下吧。但我也不得不多说一句。”
“国公请讲。”
刘钰正色道:“既是这件事你们也知道,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那你们这段时间最好也不要闹。”
“既选了不走朝堂正途,却由我代呈陛下,有些事你们自己就心里有数才是。”
“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但,改与不改,终究在陛下、在朝廷,而不在市井舆情、江南风向。”
“我可不是很想看到,是改、是不改,竟成天下讨论之势,到时候可就难收了。”
这显然就是在警告不要发动舆论,现在最好消停点,等皇帝那边的消息。
说客如何不明白,忙道:“国公教的是,小人记下了。此事,终究在陛下、在朝中诸位大臣。其利其弊,难道以陛下之圣明、诸位大臣之聪慧,还分不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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