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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凌晨,福州。
作为临时行宫的院落里亮着灯火,周君武从书桌上惊醒,发现自己方才睡过去了。
高高的一堆账册摞在桌子上,因为他起身的大动作,原本被压在脑袋下的纸张发出了声响。外间陪着熬夜的侍女也被惊醒了,匆匆过来。
“陛下。”
“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醒我?”
“寅时快三刻了。”侍女跪在了地上,“陛下……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
“我什么时候睡的?”
“大约……过了子时。陛下太累了。”
“没事。”君武伸手揉着额头和脸颊,“没事,打盆水来。另外,给我倒杯参茶,我得接着看。”
侍女下去了,君武还在揉动着额角,他前几天便在持续的熬夜,这几日睡得极少,到得昨晚子时终于熬不下去,到得此时,大概睡了两个时辰,但对于年轻人来说,精力仍旧还是有的。
此时摆在桌上的,是接管福州之后各项物资的进出记录,兼有军中、朝堂各项军资的收支情况。这些东西原本并不需要皇帝来亲自过问——例如当初在江宁搞格物研发,各种收支便都是由闻人不二、陆阿贵等人管理,但随着如今军队在福州驻扎下来,本已能够松下一口气的君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开始了解自己手下的各项物资进出、用度的情况。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如今成了当家人,可想而知,不久之后会被一个大宅子给围起来,从此再难知道具体的民间疾苦,因此他要讯速地对各项事务的细节做出了解。通过账册是最容易的,一个士兵每月需要的饷银多少,他要吃多少穿多少,刀枪的价格是多少,有士兵牺牲,抚恤是多少……乃至于市面上的物价是多少。在将这方面的账册吃透之后,他便能够对这些事情,在心中有一个清晰的框架了。
真要吃透一套账册,其实非常麻烦。君武让成舟海为他找了可靠的账房老师,不光要教他明面上的记账,并且也要教会他内里的各种做账手段和猫腻。这段时间,君武白日里处理政务,接见各方人士,夜晚便学习和钻研账本,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记录下来,归总之后再找时间与账房老师讨论对比。
阳春三月,福州的局势看似初步稳定,实际上也只是一隅的偏安。君武称帝之后,一路逃亡,二月里才到福州这边与姐姐周佩汇合,有了初步的根据地后,君武便必须籍着正统之名尝试光复武朝。此时女真的东路军已经拔营北上,只在临安留有万余军队为小朝廷撑腰,但即便如此,想要让所有人义无反顾地站回武朝正统的立场,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过去的一年时间,女真人的破坏,触及了整个武朝的方方面面。在小朝廷的配合与推动下,文武之间的体制已经混乱,从临安到武朝各地,渐渐的已经开始形成由各个大族、乡绅支撑、推武将、拉军队的割据局面。
这是女真摧枯拉朽般击溃临安朝堂后,各地士绅惧而自保的必然手段。而周雍死后,君武在危险的境地里一路奔逃,政治权力的传承,实际上并没有清晰地过度到他的身上,在这半年时间的权力脱钩后,各地的大族基本上已经开始握紧手头的力量,虽然号称忠于武朝者不少,但实质上君武能够对武朝施加的掌控力,已经不到一年前的一半了。
这些号称忠于武朝的大族、士绅、将领们分割各地,忠诚度尚需分辨,许许多多的人还都有着自己的诉求,将来甚至还有谈崩的可能。从目前来说,君武的力量甚至连福建都尚未光复,希求这些人的援助或是投靠,也并不十分现实。
巩固自身,厘定规矩,站稳脚跟,成为君武这个政权第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今他的手上抓得最稳的是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近十万的军队,这些军队已经脱离往日里大族的干扰和钳制,但想要往前走,如何给予那些大族、士绅以利益,封官许愿,也是必须有着的章程,包括如何保持住军队的战力,也是必须拥有的平衡。
这些新的规矩,需要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而想要建立起他们,君武这个刚刚上位的皇帝,也必须清晰地理解麾下的每一个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诉求。
这是连续半月以来,君武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明面上的理由,他如此这般地对周佩、对臣子等人陈述着他的想法。但只有少数身边人明白,在这明年上的想法外,君武这些时日以来超负荷的工作,有着更为深刻的、黑暗的原因。
作为君王的重压,已经切切实实地落到君武的背上了。
而其压下来的过程,绝对谈不上半点轻松。
去年,君武在江宁城外,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打出一波倒卷珠帘般的大胜后称帝,但随后,无法困守江宁的新帝王还是只能率领大军突围。一部分的江宁百姓在军队的保护下成功逃亡,但也有大量的百姓,在此后的屠杀中死亡。这是君武心中第一轮重压。
江宁被杀成白地之后,军队被宗辅、宗弼追着一路辗转,到得一月里,抵达嘉兴以南的海盐县附近。其时周佩已经攻下福州,她麾下舰队北上来援,要求君武首先转移,但心中存有阴影的君武不肯这样做——当时军队在海盐周边构筑了防线,防线内依然保护了大量的百姓。
他希望先护送百姓转移。但这样的选择自然是幼稚的,不说文臣们会表示拒绝,就连岳飞、韩世忠等人也相继进言,要求君武先走,这中间最大的理由是,金国几乎已经击溃武朝,如今追着自己这帮人跑的原因就在于新帝,君武一旦入海,追无可追的宗辅、宗弼其实是没有心情在江南久呆的。
但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固然合理,整个行径与周雍当初的选择又有多大的差异呢?放在旁人眼中,会不会认为就是一回事呢?君武内心煎熬,犹豫了一日,终于还是在闻人不二的劝说中上船,他率着龙船舰队直奔杀回钱塘江,直奔临安。临安城的状况顿时紧张起来,小朝廷的众人惴惴不安,宗辅率军返回,但在海盐县那边,与韩世忠打出火气来的宗弼不肯罢休,狂攻数日,终于又造成大量群众的离散与死亡。
这场大战之后,女真人拔营北归,海盐县的压力已大大的减轻,但君武弃百姓逃入海上的事情还是被金国以及临安的众人大肆宣扬,嘉兴等地甚至有不少百姓在逃脱屠杀后上山落草,以求自保。
几支义军、流民的势力也在此时崛起扩大,其中,海盐县以北遭宗弼屠杀时流散的百姓便聚成了一支打着黑旗名号的义军,陆陆续续聚集了数万人的规模,却不再臣服武朝。这些离散的、遭屠杀的百姓对君武的职责,也是这位新帝王心中的一道伤疤、一轮重压。
去其父亲周雍不同,一位皇帝一旦想要负责任,这样的压力,也会十倍百倍计地出现的。
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压榨着自己的生命,但对于这件事情,身边的人并没有进行过度的开解和劝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想要扛下一个国家,这样的透支未必是一件坏事,心中的黑暗与煎熬,也恰恰是一个人成长起来最快的途径。
只是到得福州局势稍稍安稳下来,周佩清点城内物资,拿出部分的存粮装了两船,又让闻人不二押送去北面,交给海盐县那边仍在饥荒里挣扎的流民。此前对于这些流民、义军,成舟海曾经前往游说,陈说利害,一些队伍放下了对君武的看法,但打着黑旗名号那支义军并不愿意再接受武朝的号令,到得这一次,周佩让闻人不二押着物资过去,即便不尊号令,也让他免费提供部分粮食。君武听说此事后,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心中的焦虑,才稍有减轻。
当然,这几日也有其他让人放松的信息传来:例如长沙之战的结果,眼下已经传入了福州。君武听后,分外欣喜。
这一日他翻看账册到清晨,去院子里打过一轮拳后,方才洗漱、用膳。早膳完后,便听人回报,闻人不二已然回来了,连忙召其入内。
这一次运送物资过去,虽说是救人,但让闻人不二随行的理由,更多的还是与那义军当中名叫何文的首领交涉商谈,陈说君武一月里离开的不得已。事实上,若非如今的君武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处理协调,他可能更愿意轻自过去,见一见这位在屠杀中救下了大量百姓的“原华夏军成员”,与他聊一聊有关于西南的事情。
君武与周佩的身边,如今办事能力最强的恐怕还是心性坚决手段狠毒的成舟海,他之前未曾说服何文,到得这一次闻人不二过去,更多的则是释放善意了。待到闻人不二进来,稍作奏对,君武便知道那何文心意坚决,对武朝颇有恨意,不曾更改,他也并不生气,正欲详细询问,又有人匆匆通报,长公主殿下有急事过来了。
只过得片刻,周佩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素色长裙,雍容中不失轻盈,手中拿着一封信,步伐迅速,进来之后,先与闻人不二打了招呼,让他免礼,随后才将那看起来有些分量的信函递了过来:“临安的探子,传讯来了,有陛下关心的事情。我已召岳将军即刻入宫,闻人先生正巧在此,倒是能早些看到。”
“哦?潭州之战有后续了?”前几天收到长沙大战初定的消息,是君武最近这段时间最为开心的时刻,他接过信函,猜测了一句,随后将信纸从封套里抽出,信封里消息不少,洋洋洒洒的有数篇文章。君武一时没有拿稳,纸张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见最上头一张是写着《论秦二世而亡》:“什么东西?”
周佩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梅公于临安新撰的雄文,听说,近几日在临安,传得厉害,陛下不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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