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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了几句,宁毅与尧祖年打了个招呼,方才离开相府。此时天色已晚,才出去不远,有人拦下了马车,着他过去。
右相府所在,距离皇城不远,人其实是不多的,道路也宽。过来拦他的是广阳郡王府的管事,进了前方一处院子,上了二楼平台,却见前方站了一人,是曾经任了枢密使,如今在掌兵部的谭稹。前一次见到童贯时,谭稹便在一旁跟着,此次上来,只见到他一人,脸色却并不好,背负双手,瞥了他一眼。
“这些时日,你事情干得不错啊。”
“见过谭大人……”
“见过我?宁先生左右逢源,怕是连广阳郡王都未放在眼里了吧。小小谭某见不见的又有何妨?”
“呃,谭大人这是……”
“王爷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吗?”谭稹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你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小商人,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死不了了是吧!?”
以他眼下执掌兵部的身份,对着宁毅发了这样的脾气,状况实在罕见。宁毅还未说话,另一道身影从旁边出来了,那身影高大沉稳,拿棉布擦着手。
“谭大人哪,注意你的身份,说这些话,有些过了。”童贯沉声警告,谭稹便退了一步,拱手道歉:“……实在是见不得这等妄人。”宁毅也拱手行礼。从这二楼上小小平台望出去,能看到下方民居的灯火,远远的,也有街道车水马龙的景象。
童贯看了宁毅几眼,口中说道:“受人食禄,忠人之事,如今右相府处境不好,但立恒不离不弃,全力奔走,这也是好事。只是立恒啊,有时候好心未必不会办出坏事来。秦绍谦此次若是入罪,焉知不是躲过了下次的大祸。”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多想,刑部的事情,主要管事的还是王黼,此事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不欲把事情做绝,但也不想京城的水变得更浑。一个多月以前,本王找你说话时,事情尚还有些看不透,此时却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恩眷荣宠,操之于上。秦府这次躲不过去,不说大局,你在其中,算是个什么?你一无功名、二无背景、不过是个商人身份,就算你有些才学,大风大浪,随随便便拍下来,你挡得住哪一点?现在也就是没人想动你而已。”
童贯目光严厉:“你这身份,比之尧祖年如何,比之觉明如何?就连相府的纪坤,根子都要比你厚得许多,你恰是因为无依无凭,躲过几劫。本王愿以为你能看得清这些,却想不到,你像是有些飘飘然了,不说这次,光是一个罗胜舟的事情,本王就该杀了你!”
这声音回荡在那平台上,谭稹沉默不言,目光睥睨,童贯抿着嘴唇,随后又稍稍放缓了语气:“谭大人何等身份,他对你发脾气,因为他惜你才学,将你当成自己人,本王是领兵之人,与你说这些重话,也是不想你自误。今日之事,你做得看起来漂亮,召你过来,不是因为你保秦绍谦,而是因为,你找的是李纲!”
他重重地指了指宁毅:“而今之事,你找蔡太师,你找本王,你去找王大人,都是化解之道,说明你看得清局势。你找李纲,要么你看不懂局势,要么你看懂了,却还心存侥幸,那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取死之道!早些时日,你让你下面的那什么竹记,停了对秦家的吹捧,我还当你是聪明了,现在看来,你还不够聪明!”
童贯停顿了片刻,终于背负双手,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年轻,有些执拗,不是坏事。但你也是聪明人,静下来若还想不通本王的一番苦心,那也就不值得本王保你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哪,这个年纪上,本王可以护你走一程,本王去后,谭大人他们,也可以护你走一程。走得久了,你才慢慢的能护别人往前走,你的理想啊、抱负啊,也唯有到那个时候才能做成。这官场如此,世道如此,本王还是那句话,追风赶月别留情,留情太多,于事无补,也失了前程性命……你自己想吧,谭大人对你拳拳之意,你要领情,跟他道个歉。”
谭稹道:“我哪当得了这等大才子的道歉!”
童贯笑起来:“看,他这是拿你当自己人。”
不久之后,谭稹送了宁毅出来,宁毅的性情从善如流,对其道歉又道谢,谭稹只是微微点头,仍板着脸,口中却道:“王爷是说你,也是护你,你要体会王爷的一番苦心。这些话,蔡太师他们,是不会与你说的。”
随后谭稹回去二楼平台上,与童贯独处时,却道:“我看这小子颇为滑头,王爷一番苦心,也不知他领不领情。”
童贯背负双手,摇头微笑不语。其实他心中明明白白,谭稹哪里是爱护那宁毅,早先武瑞营的事情,罗胜舟重伤,灰头土脸地被赶出来,谭稹等若当场被打脸,雷霆大怒,差点要对疑似背后黑手的宁毅动手,是童贯压住了他,他心中憋着一肚子火气呢。
童贯也未必是真有多惜宁毅的才,这等年轻小辈,身上有冲劲,不知死活,却也不够老辣,可为先锋,难堪大用。只是秦嗣源去后,右相府的东西总得有人接手,他顺手敲打一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谭稹也好,宁毅也好,都不过是一般的性质,棋子而已,跳来跳去,他看着也只是觉得讽刺有趣,有时候还不免一声叹息。此时谭稹说起那宁毅的坏话,童贯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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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毅从那院落里出来,夜风轻抚,他的目光也显得平静下来。
已经决定离开,也已经预料过了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会遭遇的事情,如果要叹息或者愤怒,倒也有其理由,但那些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些天来,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利益交换,他见得都是这样的东西。往下走,找竹记或者宁毅麻烦的官员小吏,或是铁天鹰这样的旧仇,往上走,蔡京也好童贯也罢,甚或是李纲,如今能够关心的,也是接下来的利益问题——当然,宁毅又不是李纲的心腹,李纲也没必要跟他表现什么慷慨激昂,秦嗣源下狱,种师道心灰意冷之后,李纲或许还想要撑起一片天空,也只能从利益上来,尽量的拉人,尽量的自保。
宁毅却是要走的了。
忍气吞声,装个孙子,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很久没这样做了,但这也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经熟练的技能。如果他真是个初出茅庐胸怀大志的年轻人,童贯、蔡京、李纲这些人或实际或理想的豪言壮语会给他带来一些触动,但放在现在,掩藏在这些话语背后的东西,他看得太清楚,无动于衷的背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当然,表面上的唯唯诺诺,他还是会的。
就连嘲讽的心思,他都懒得去动了。“时局如此”“天下如此”“上意如此”“不得不为”,凡此种种,他放在心中时看到的,也只是整个汴梁城沦陷时的景象。这时候的这些人,大抵都是要死的,男的被抓去北方做猪狗奴隶,女的被****取乐,这种景象在眼下,连诅咒都不能算。
也是因此,许多时候看见那些想要一枪打爆的嘴脸,他也就都由他去了。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苦衷,也不是说理解谅解就能解决的。理解得多了,有苦衷的人,就只配去死,这是冰冷的现实,从不照顾人的些许乡愿。
他心中已连叹息的想法都没有,一路前行,护卫们也将马车牵来了,正要上去,前方的路口,却又见到了一道认识的身影。
这几天里,一个个的人来,他也一个个的找过去,赶场也似,心中或多或少,也会觉得疲惫。但眼前这道身影,此时倒没有让他觉得麻烦,街道边微微的灯火之中,女子一身浅粉色的衣裙,衣袂在夜风里飘起来,灵动却不失端庄,多日未见,她也显得有些瘦了。
眼见她在那边有些小心地张望,宁毅笑了笑,举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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