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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法?”尤莉乌丝诧异道。
“我有在关键地方标好上下弓。”她将分谱活页拆下来,移到了对着指挥台的位置。
距离较近之下,范宁看到了上面一些稀疏的“v”上弓记号和“n”的下弓记号,还有一些上括弧的连音记号。
“就这?”
范宁摇摇头:“...而且我发现就连你标的东西,组员都没有彻底统一,刚刚你后面的第五、六、七排乐手在第79、80小节采用了同你这上面不一致的弓法,第七排同学发现不对,后来又索性改成了长弓,一次性拉出了二十多个音符...”
听到这话,其他声部有些刚刚也出现了小瑕疵的人,现在暗自心虚。
...这位范宁教授不仅听觉敏锐,记忆力还特别好。
“这一段快速的经过音句,你们不仅自己是乱的,还带乱了第二小提琴声部,甚至半终止式中木管组的色彩三音都被你们弱化了...尤莉乌丝小姐,你不只是小提琴首席,还是整个乐团的首席,这是你的失职,你平时是怎么带你组员训练的?”
“我要他们跟着我拉。”尤莉乌丝说道,“范宁教授,我的演奏没有问题吧?何为失职?”
“有问题。”范宁毫不留情地否认了她的观点,“这不是你的独奏场合,你的失职在于你没有站在首席的位置上思考整个音乐结构。”
尤莉乌丝试图解释:“可是我研判了乐队片段,作出了所有的表情记号,也自认为音准无虞,在弓法上同样是按照正常的方式划分的...他们只需要跟上就行,我笔记也分享了,平时也交代了他们回去多练。”
众多乐手的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范宁突然恍惚间觉得这种场景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应该就是学院的音乐厅,那时自己坐在台下旁听,指挥台上站的是安东老师。他性格上有些老好人,加之那几年的创作受挫,总认为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抱有感激之心,于是又导致了下一次演出的失利。
简直一模一样。
某些问题被指出后,交流进行到这里,提出的质疑被妥协后,只有一句“回去再好好练练”,排练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下去了。
范宁稍微克制了一下把这个小提琴首席骂得狗血淋头的想法。
安东老师都已经不在了,单纯的情绪宣泄没有意义,自己既不能按照职业交响乐团的做法作出处罚,也不合适把不满意的首席全部劝退了事...
况且他一直秉持一个观点,指挥的权威不是这个位置赋予的,而是来自于其展现出的对音乐的洞察力,以及日积月累的乐手信任感。
学生乐团本就承担了音乐教育职能,要把乐团的不正之风慢慢纠过来,最重要的是先要让各个声部首席明白他们的责任…好好教他们,也是为自己未来的职业交响乐团培养或物色人选。
不是每个人都像个别人一样无可救药。
他心平气和给同学们讲解道:“在本格主义及更早时期的乐团,弦乐组只要确定了上下弓和断连弓,基本就能演奏出整齐划一的效果。但随着后来弦乐演奏技巧的拓展、节奏型和配器织体愈加复杂,这种粗放的模式早已不能满足音乐的需要。弦乐不仅要考虑上下弓和断连弓,甚至在特定的段落还要统一乐手的呼吸律动,以及运弓的起止点,揉弦也不能过于自由散漫...”
“类似76小节快速经过句的段落,同样是下弓,你们有人运了满弓,有人却只运一半,这听起来就会明明每个音都在拍上,但效果仍然是凌乱的...一样的道理,同是弦乐震音,试想有人在弓尖演奏,有人在弓根演奏,你们觉得音响效果会令人满意吗?”
不少弦乐乐手此时都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同样一首曲子,明明拉出的音都对,有时就是觉得和职业乐团的演奏效果有差距,或许有这一点原因。
范宁将目光投到了右手边:“罗伊同学,你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从76到102小节的这一段,你是怎么思考,怎么做的。”
“好的。”少女马上点头。
“此处虽然小提琴已经出现了情绪较浓烈的经过句,但大提琴暂时仍是稳重的行板。这是一支下行的低音线条,为了表现幽怨含蓄的音色,我要求组员把弓毛接触琴弦的位置控制在纸板附近,用g弦四把位演奏…”
“79小节有渐强记号,但我认为这里不可过度发力,原因有二,一是这里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音符密度太高,而且是三度关系,若大提琴再过于激进,会让织体模糊,二是总谱上几处强拍和弦,旋律音同样在木管组,低音过重的话他们的音色难以融合进来,听众会觉得头重脚轻…”
范宁点了点头,认可她的分析:“有渐强,又不能过度发力,那么说出你的处理方法?”
少女答道:“这段的弓法,我设计为上半弓演奏,演奏从弓尖开始,在旋律的进行过程中,我让组员跟着我逐步将发力点移到弓根,如此,用弓段的分配变化来间接达成渐强的音乐感觉。”
范宁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罗伊:“继续。”
乐手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大提琴天才少女的讲解,甚至很多弦乐组的同学,已经拿出了笔在乐谱上开始举一反三地做下记号。
很有可能是名额限制造就的危机感。
“接下来快速经过句换到了大提琴,类似‘暗流涌动’的情绪。最开始在练习时,我们也觉得难以整齐合一,我组织大家进行了讨论,在交流中发现,不是我们技术原因,而是我们陷入了一个独奏思维的误区…”
…独奏思维的误区?很多人兴趣被提了上来,作为基本功非常扎实的演奏专业学生,他们平时的练琴,确实大部分都是独奏曲或协奏曲。
“这个误区就是:由于这些音符都可以在低把位演奏,因此大家全部默认选择了这个最直接的方式——从独奏思维的角度出发,低把位指间距大,音准容易把握,反之高把位指间距小,我们没有理由给自己增加音准的风险。可后来我们发现,这样虽然没错,但低把位演奏有个特点:频繁的换弦!”
“这在独奏里面是无所谓的,但在合奏时,由于每个人琴弓在弦上切换有细微的时间差,所以成为了我们整齐划一的阻碍。后来我设计了新的指法,这一句全部在d弦上演奏,虽然把位更高,音准更难,但由于不涉及到换弦,我们的运弓就不用分散太多,在集中练习后,最终解决了这个不齐的问题。”
范宁点点头,朗声开口道:“音准和整齐是弦乐组最基本的要求,其余四个声部的首席,你们知道今后类似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了吧?”
“在今天的罗伊同学身上,我看到了对艺术严谨的态度,对音乐钻研的热忱,她懂得用分析总谱的方式来尊重每一位乐手,在遇到问题时,和自己的组员尝试和讨论,收集大家的意见,最后给出解决方法……这是尤其是每一位在座的声部首席应该做到的。”
“你们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组员们跟着失去帝都演出的机会对吧?”
范宁此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尤莉乌丝不太好的脸色。
……不便一上来就对你这个乐团首席直接发难,我先树立几个其他优秀的首席典型还不行么?
听到范宁的表扬,罗伊眼眸里再度浮现出笑意,脸颊上也出现了小小酒窝,不过她突然意识到乐手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于是把头微微侧向了另一边。
“重新来一遍,过完呈示部继续往后走。”范宁执起指挥棒。
主题的行板结束后,乐曲来到了中段象征暴风雨的插部,在弦乐不安的震音中,定音鼓出现断断续续的滚奏,其中夹杂着铜管的短促和弦。
“定音鼓手,将你的渐强渐弱做得更有戏剧性一点。”
又听了一遍,范宁再次提示道:“回忆在暴风雨天气时,你听到的雷声是什么效果?远处的雷声和近处的雷声有什么区别?那种吓到你的炸雷又是什么感觉?”
“你的渐强渐弱太平滑了,试试从缓到陡的处理方式。”
定音鼓手点点头,跟着乐队重新按范宁的要求处理了一次。
“还差一点点感觉,再来,144小节乐队冲上去时,大胆地砸下去,做出突强的效果后再滚奏,看我的提示。”
“很好。继续别停往下走。”范宁在乐队齐奏中扯着嗓子大声表扬道。
在中段即将结束的位置有一段以木管组为主的过渡段落,主要旋律是长笛和双簧管的回忆式二重奏,同时大管间断性吹出令人不安的,带有预示性的低音。
“长笛的音偏高,双簧管的音偏低,大管的低音没合上,重新从第220小节开始。”范宁再度叫停。
在反复几次尝试,甚至单独拎出木管组演奏都无改善后,范宁点出了这三个声部首席的名字:“这一段落,音准和整齐性都成问题,你们谁来发一下言吧,谈谈个人想法。”
又是突然袭击?这位范宁学长...不对,范宁教授的爱好,好独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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