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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答案了吗?”师父问。
“也许。”林守溪回答。
“你想做君子?”师父皱眉,问。
“我想做圣人。”年幼的林守溪稚声稚气地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圣人是什么,只觉得这个词威严而神圣,似象征着某种亘古的秩序……他眷恋这个词。
但很快,林守溪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他以为自己忘掉了。
多年后的今天,林守溪在武当山下的密林中回忆往事,才幡然醒悟,原来‘君子’二字始终烙印在他身上,他时常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他自己都以为那是在和人打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始终被束缚在里面。
若能做一辈子君子,没什么不好的,也可当得真君子一词。但他没能做到。
他纵有离奇的身世,强横的体魄,但他依然是个人,七情六欲的人。
他生得极美,天生无垢,所有见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澄明仙体,是圣人之躯,哪怕是洛初娥也没能看出他有何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并将其信奉为真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他压抑邪念的时候,邪念也在压抑中不断涌现,只是它每每有刹那闪光,就会被瞬间掐灭,他用自虐般的严酷律令恪守心中的道德,并从这中得到另一种满足与愉悦……它一直如此循环着。这种看似美好的循环在后来被打破了,被不死国的生死砥砺彻底打破,并碾得粉碎!
过去,他哪怕费尽心力坐照自观,也无法看清本我,直到今日,小禾的话语形同利剑,终于切开了他的心,让他看到了里面早已凝结成稠的黑色血块,那是积压多年、他始终不敢直面的邪念。
如此鲜血淋漓。
是啊……如今回想起来,他小时候就发现了这种邪念的存在,并为之恐惧。邪念是欲望的化身,人皆有之,他本不该害怕,但他自幼异于常人,所以恐惧着泯然众人,所以他才会向师父去询问君子之道,试图从中找到一种解脱的力量。
可他翻遍古籍,只找到了律令,圣人的律令。
律令只是文字,他却从中感到了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压抑是君子之路么?
还是君子之贼呢……
“我即是我,何须圣人规训,何须道统左右?”
心中,林守溪喃喃自语。
……
“伪君子?”小禾蹙起秀眉,冷冰冰地问:“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任由邪念出逃,为非作歹,这可不是自由,这是更深的堕落!”
“我知道。”林守溪平静地说:“我从未否认我的错,我明白,这样的错一旦种下,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他也不会再去寻求解释,他知道,若真要开脱,总能从圣贤典籍中断章取义出道理,以六经注成虚假的完人。
这是自欺欺人。
小禾银牙轻咬,神色微颤,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雨水落在两人之间,没有因为他们而有片刻的停歇。
林守溪离开了树干,向着小禾走来。
少年黑衣下脊骨与肋骨皆发出了一阵阵激烈爆响,宛若鳌鱼翻背,拳意从中倾泻而出。
“我喜欢你。”林守溪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小禾将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他是有点疯了。
“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从不是执念或创伤,而是喜欢。”林守溪咬字清晰,神色郑重,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事。
“空口无凭。”小禾冷哼,问:“你要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恳摇头,顿了顿,又说:“如果今日,你要将战斗当作证明,那接下来,我会倾尽全力,并把它当作我的心意。”
“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巧言令色?”小禾衣袖下的拳头瞬间捏紧,她咬着血色微褪的唇,恼道:“我本以为你有所觉悟,现在看来,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怎么想都好,总之……今天我绝不会放你走了。”林守溪温柔地说:“我不想抱憾终生。”
小禾不愿与这样的目光对视,这会令她心乱,她咬紧了牙,冷冷开口:“讨打!”
气丸转动,真气流泻,少女白裙鼓张,拳头再次裹挟着磅礴的真气,轰了上去。
……
雨坠如天塌。
武当山下,风雷激荡。
纵观这个世界的历史长河,这是最为猛烈的武道之战,超越了当初无人见证的死城之战。
宫语与诸位掌门立在风雨里,遥望远方。
这一次,他们真正打了起来,仿佛是好几辈子的仇人,积蓄了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没再留一丝力气。
除了宫语之外,没有人能看清这场战斗,他们只能看到雷电蜿蜒而落,劈入林间,惊起烈火,烈火熊熊燃烧一阵,又被暴雨扑灭,如此周而复始的循环里,巨木一棵接着一棵被撞得倒塌,他们的战场在密林中腾挪远去,翻上小山,跃入湖泊,滚入沼泽,而他们所过之处,雨幕时不时会向天空倒卷,犹如平地墙立起的海浪。
他们已不知打了多少个时辰,竟犹有余力,这等境界修为,让在场的其他掌门望而生畏,只有如见天人之感!
武当山下,处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打了多久。
时而是小禾一拳打中他的面门,将他半个人砸入泥地,时而是林守溪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压上巨木,时而是小禾倒把大树,挥杖般横扫过来,将林守溪打得人仰马翻,时而是林守溪汇聚湖水为棍,压着小禾的肩膀,令少女跪倒在地。
更有甚时,他们还贴身肉搏,抱着彼此,一同滚入沼泽地里,林守溪的黑衣尚且耐脏,小禾的裙子却瞬间满是泥泞,他们也顾不得这些,脑子里只有战斗一个念头,他们在沼泽地中打得一片狼藉,犹若女娲新捏的小泥人。
他们咆哮着,战斗着,宣泄着,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浑身手段,心中积压了数月的情绪在战斗中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
这不是心灵与心灵的对撞,这只是皮囊与皮囊的冲击,但他们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内心中的咆哮,那是雪瀑飞过长空,如天河垂落时才有的声响,更胜过了这天漏似的大雨。
他们浑似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
小禾蛮横的境界与力气在战斗中耗尽,林守溪一身强横无匹的体魄也在少女拳头的捶打中开始松动,似随时都要决堤。
高山之下。
某一刻。
少年与少女同时跃起,撞在了一起。
暴雨吞没了一切。
从高处向下看去,狼藉的地面上,脱力的少年与少女仰天躺着,雨水砸到他们的身上,砸进他们空空荡荡的眼睛里,冲刷着他们,如冲刷礁石那样。
“我不会……放你走的。”林守溪似没什么意识了,他浑身剧痛,只能重复这句话。
“这……由不得你。”小禾的回应依旧很冷。
林守溪竭力翻过身,他看着躺在身边的少女的脸,颤颤巍巍地伸过手,从她的腋下与颈后穿过,手脚则以独特的方式将她绞紧,如此禁锢。这是江湖上常用的锁人武功,一旦这样将对手制伏,对手几乎不可能挣脱。
小禾却是没有反抗,任由他如此缠上自己。
她并非是放弃了抵抗。
“幼稚……”小禾轻轻开口,嘴唇翕动:“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将你彻底击败。”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小禾微微困惑。
她有着神侍令,可以任意地命令林守溪,先前她不想打破这场战斗的公平,没有使用,但她知道,一旦自己使用,胜利的天平将会绝对倾斜。她不知道林守溪的信心来自哪里。
“放开我!”小禾下达了命令。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小禾下达了命令,林守溪却没有将她松开,反而锁得更紧。
小禾没有询问缘由,因为她听到了骨头脱臼发出的脆响。
——林守溪竟主动让自己的骨骼脱臼,让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以此来制住她!
“你疯了?!”小禾的声音陡然严厉。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的。”林守溪只是微笑。
小禾还想斥责,冷冰冰的话语却再也说不出口,漫天的雨水淋到他们的身上,她面朝着天空,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
小禾红着眼睛,声音轻而沙哑:“你明明背叛了我,为什么还要喜欢我……为什么啊……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呢?”
风凄然地席卷过林子。
雨水如鞭,抽打在林守溪的背上。
若是过去,林守溪或许会思考许久,然后给出一个漂亮但并不精准的答案。
今天,他没有一点犹疑。
“你是我的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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