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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三更。

张舟粥和莫青衫倚在火炉旁休憩。张舟粥呼噜声大,莫青衫睡得浅,不住委屈,睁了眼小小踢他两脚,呼噜声更大了。

齐白钰藏身与张府外百余米千年柏树上,树高六丈余,虽已入冬,仍枝繁叶茂,可以盖行踪,齐白钰攀至高处,张府附近数里街坊,尽收眼底。

京城出此奇案,就连打更人都不肯在街面活动,只拿过家伙,跑到巷口,随意敲了喊两声,又快跑回家。

方圆数里,竟只有一名女子在街边慢走,那女子自然是何春夏。她有些乏了,一面走一面打盹,摇摇晃晃,身姿不雅,齐白钰看着会心笑笑,目不转睛。

一个时辰过去,何春夏实在困不住,跑到柏树底下靠了树就睡,齐白钰强提精神,滑下树去,扶她不动,叹口气,只好背了,一瘸一拐翻进张府,放在莫青衫身边,莫青衫睁半只眼看他俩进来,也不说话,将头埋在何春夏胸前,拿起何春夏双手盖在自己耳朵上闭眼。齐白钰烤一阵火,轻手轻脚出门,又回到那柏树上,听到五更鸡鸣,才合眼小睡。

天明,一众四人迷迷糊糊起了回驸马府吃早餐。

王姑娘不在,她爱热闹,一大早就去街坊邻居菜市场晃悠,听听新闻八卦,关注关注狐妖案的新进展。松白昨日去杜观山家里打牌没回,王娟儿熬夜苦读还未起,燕栀燕蝶忙活一阵,弄了些粥点端了去。燕栀重新回厨房折腾,燕蝶取了凳子在一旁假装做针线活,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听说那狐妖只吃美人的眼珠子,也许是因为师姐...”

“嗯?”何春夏瞪了杏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说师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国色,如此美人竟没被那狐妖看上,真是那蠢妖精瞎了它的狐狸眼!”

齐白钰默默在心里为他鼓掌。

何春夏“哼”了一声,脸上却十分高兴,她想一阵,“昨日我在迎囍阁听戏,那老板也哭得太伤心,雨虹姑娘死,要连演三天大戏,还满心盼着她能起死回生,我觉得这两人关系不一般。”齐白钰欲开口,被燕蝶抢话,“那老板是杨少川还是杨子杰?”

“是杨少川,怎么问这个?”

“秦雨虹姑娘是杨子杰未过门的小妾,过两日就要成婚的。”见只有莫青衫边吃边点头,其余三人不知所云,补充一句,“杨子杰是杨少川的独子。”张舟粥嘀咕,“这儿子没见人影,老子倒是嚎得不行,这,爱子心妾?”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莫青衫顾着嘴上吃食,只在心里跟着议论,一小会吃饱喝足才敲敲桌子,示意自己要说话。“死的这三位姑娘我都认得,都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秦雨虹其实是个苦命人,今年年前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要赎身,又被杨子杰看上,被展九郎高价卖去迎囍阁,这辈子都怕是攒不够钱赎自己。”

“说是迎囍阁的头牌,就一个多月前登台唱了一场,还唱呲了,哭成泪人。”莫青衫突然想到什么,停住,燕蝶接话,“迎囍阁的头牌姑娘其实一直算是巧儿姐。”莫青衫点头道,“昨天是杨少川花大价钱请莫家戏班顶杨巧儿的空。我爷爷好歹好说把我骗上台,我登了台啊,我就想着,我再也不唱戏了,打死也不唱!”

燕蝶跟着点头,“好姑娘!”张舟粥不解,“怎么了,唱戏有什么不好?”

莫青衫拍桌起身,“一个戏子,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一个所谓的达官贵人看上,买回去当个小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活着。”

“大家都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在这世上的人,凭什么要去给人打骂!给人轻贱!”

“给人看不起!”

何春夏扶了她坐,莫青衫泪在眼眶里转,“我爷爷就不明白,非觉得富贵就是好的,用低眉顺眼换来的荣华富贵,我怎么能要!”

她有一句没说的话。

用自由换来的荣华富贵,我一分也不肯要。

她不敢。

......

燕栀起锅,一碗细腻嫩滑鸡蛋羹,小心点上几滴香油,缀上数粒葱花,端了给十四月中送去。十四月中正研究《二十四长生图》,突然闻见一缕淡淡香气,抬头。

嫣然一笑。

“美人独立,一笑倾城。”十四月中低头,开口讲句玩笑话,燕栀心里高兴,不露声色,将鸡蛋羹轻轻放了,凑得近些,看图也看他。

“看不懂吧?”

燕栀点点头,十四月中取碗勺喝羹,开口问,“昨夜过了三更,我出来透口气,看你们屋里还亮着,怎么,住的不习惯,有心事?”燕栀笑笑,立刻接上话,“先生可听闻最近京城里有狐妖作祟,我妹妹胆小,不肯灭灯,捱到半夜,非得我陪了才肯好好睡下。”

“嗯...”十四月中皱皱眉,“我枕头底下有一柄桃木剑,去取来,挂在你妹妹床尾,镇宅驱邪,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厉害的。”

燕栀取过剑,到房里翻出诸色丝线,特地挑了一截红的,走到妹妹床尾前要挂,突然停了手,想了想,转身把剑用红线系在自己床尾。

高高兴兴出门,到十四先生房中,羹已尽,收了空碗临走,转头问一句,“这羹可合先生口味?”

十四月中头也不抬。

“能吃。”

......

王姑娘领了个精致打扮的中年男子入门,举止极为收敛克制,来了何春夏这桌,点头向小辈示好,假装不经意间扫莫青衫几眼,开口,“不知那位是张舟粥小友?”

张舟粥抬手。

抱拳再拜过,“小友,您家的宅子,我想要,价开得比市面上高三成,如何?”

张舟粥二话不说直接同意,连姓甚名谁都不问,领了人就要去找燕栀拿房契,何春夏和齐白钰均觉此事有隐情,冲他递眼色。张舟粥被喜悦冲昏头脑无暇顾及,起身就走,两人只好交换个眼神,相互叹口气。

燕栀认得此人,道个好,“杨总管好。”

杨总管微微挑眉,心里一惊,“燕姑娘。”想了想又笑,“好出路。”张舟粥听见杨姓,察觉不对劲,借口商量拉了燕栀到一旁说话,“这人干什么的?”

“杨家戏班的主管,人不错。”

张舟粥听此话留了个心眼,取过房契假意攀谈几句,“你要这屋干嘛?怪凶的,我自己都不想住。”杨总管笑笑,盯住张舟粥双眼,“我班上有一个叫巧儿的姑娘,和前天死的雨虹姑娘是密友,伤心过度,竟也死了。”

“她已是自由身,有多年积蓄,咱们下九流的行当,死了难埋,都是孤魂野鬼,巧儿姑娘不愿意,生前吩咐,找个地方建个好点的墓园,让大家伙临了了,也有个去处。生前是个下九流的伶人,看尽人间苦楚,死后让她当一当富贵人家的小姐,也能进大户人家的祠堂。你家宅子凶,活人不愿住,给了她罢。”

他眼里,分不出真假,张舟粥闭眼想想,站起,背过身去。

“这可是我张家祖屋!做阴宅?”

“得加钱。”

杨总管点头,“好,再加两成,不过我有要求,张家祠堂里的牌位和几件贵重的摆设,要取只限今天。”

“那几样?”

“我想想...”杨总管突然哈哈笑两声,“张家是大户人家,祠堂里有些贵重物品再正常不过。”

燕栀做保人,两人签字画押,给过钥匙,燕栀对杨主管作揖,“巧儿姑娘有心了。”杨主管回礼,“燕栀姑娘有心人。”

送了杨主管,燕栀拿了银票要去收好,张舟粥信她,请她管账。张舟粥高高兴兴留在正厅和众人讲刚刚的事。何春夏和齐白钰边听边交换眼神,等张舟粥讲完,齐白钰递过眼色,示意何春夏先说。

“杨巧儿自由身,有积蓄,还要留在戏班?杨主管与她相恋,为头牌的位置,杀了秦雨虹?杨巧儿心有愧疚抑郁而死?可狐妖剜眼,蕙兰杜鹃,解释不通啊?”何春夏想得头疼。

莫青衫和燕蝶一口否定,同为三大楼的艺人,燕蝶与杨家戏班相熟些,她开口,“杨主管有妻女,感情很好。巧儿姐留在戏班是因为她没去迎囍阁时默默无闻,是杨少川替她赎的身,她就说杨家对她有恩,要知恩图报。”

齐白钰也没了头绪,“那咱们现在是去刑部、教坊司、迎囍阁,还是张府?”叶殊进门。

“何春夏,莫青衫,出来。”

俩人见叶殊冷着脸,猜到缘故,莫青衫不肯起身,何春夏伸手去牵她,迟疑转瞬即逝,伸手。

莫老爷子立于院中,何春夏主动上前,把莫青衫在自己身后藏了,莫老爷子见状,冷哼一声,不理二人,对叶殊开口,“小叶。”叶殊要分开两人,何春夏不许,叶殊发火,“目无尊长,像什么样子?”手底下用了功夫,何春夏被推到一边,莫青衫自己乖乖上前到莫老爷子身后站好,冲叶殊深鞠一躬。

“叶叔叔。”

“谢谢。”

何春夏急了要闹,“师父!衫衫回去又要讨打!他是个什么剑主,他就是个黑心肠的...”咽喉挨了一记,疼得眼泪出来,捂住脖子蹲下干呕,不能发声。

叶殊低头向莫老爷子赔礼,“小徒无礼,让莫剑主见笑了。”

莫老爷子嗯声,转头对莫青衫,“昨日砸了人家的场子,杨老板心善,不追究了。以后上了戏台再敢闹,别怪我心狠。”

“我这辈子不再上台。”莫青衫不卑不亢,自己跪了等着挨打。

莫老爷子碍于周边有人不好发作,咳了两声,忍住气开口,“你是能耕田还是能织布?没有老子给你饭吃,你能活到今天?不唱戏?不唱戏你靠什么活?”

“我就是饿死,也绝不靠卖笑换一个子过活!”

秋水剑出,悬于莫青衫额前一寸。

莫青衫抬头,剑尖入肉,血。

莫老爷子,二十三岁接秋水剑,此后五十年,握剑的手从未颤抖。

第一次。

剑尖划烂莫青衫的额头,血顺着鼻尖滴落。

不低头。

叶殊扶住莫老爷子,“都是自家人,话赶话急了,何必置气。”暗暗使劲,将莫老爷子拿退一步,莫老爷子收剑,转身。

“我养了你十年,十年的吃穿用度,自己去挣,一个月内,送到我莫家。做不到,卖你去富贵人家做妾,做到了。”

“我莫家,再无莫青衫。”

扬长而去。

......

正月初六,马日送穷,宜嫁娶、破土、入宅,忌下葬。

一路,何春夏默默想着叶师讲的话。“心不该有尊卑,但人确实有,这叫规矩。我不曾受穷,也不肯苦你,你也大了,要能看见人间百态。莫老爷子就看的比谁都明白,生在低处的女子,想向上爬,只有依附男人一条路走,提这么个要求,是要衫衫明白生活之艰,也是用心良苦。”

“尊老爱幼的美德,切不可忘,你最近愈发任性,肆意妄为,这次讨了打,让你涨涨记性。”

一口一个美德,规矩,都是些什么狗屁!

四人四马,莫青衫额上用白绫缠好,到迎囍阁跟前,被伙计拦了,“奔丧的队伍已经出发了,您几位骑得快些,能赶上。”齐白钰打过招呼,问,“往那儿去?”

“之前被灭门的张家那儿,听说以后就改成坟地了,怪瘆人的。”

张舟粥砸吧砸吧嘴,赶着马就往前去了,“完了,我家祠堂的牌位还没取。”另三人边跟边谈,“谁的葬礼,也不问问。”

“秦雨虹尸首还在刑部,猜是杨巧儿。”

不一会,追上浩浩荡荡一行人,佛道开路,敲锣打鼓,撒花纸钱,杨少川手捧杨巧儿牌位在队伍最前端,嚎啕大哭,老者的撕心裂肺,是真伤心。

何春夏见了开口,“这老头有意思,昨天哭儿子的小妾,今天哭戏班的姑娘,还都这么伤心,真是个多情种。”齐白钰指着扶棺的两人,一位是杨主管,另一位蓄须,个头不高,双眼炯炯有神,“杨主管替她扶棺情有可原,杨子杰替她扶棺?这排场也太大了。”

“你认识,怎么说?”

“杨子杰靠东宫捐了个七品文林郎,虽是散官,可身份尊卑有别,替一个戏子扶棺,若非两人有超脱世俗眼光之谊,此举极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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