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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杜巧儿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她过了年刚满十六,生在永和县的樊家峪。
全家不务农事,是隰县有名的乐户家庭,最早可以追溯到隰川王还未转封到泽州的时代。
樊家峪虽然姓樊,但当地历经数次旱灾,已成多个姓氏杂居的村落。
她有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姐,其中大哥、二哥和大姐都已成婚,二姐在三天前由大嫂说项,给邻村的秀才老爷做了小的。
虽是做妾,但一家人都很高兴,那位老爷给隰州城的大商贾开过蒙,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家里人这个春天能渡过难关,就连杜巧儿也能被送到隰州弹琵琶。
那秀才老爷虽然年纪大了,但人却不坏,他对大哥二哥说,杜巧儿生得标致,别急着嫁人,这世道嫁寻常人家日子过不下去。
再等等看,等隰州哪个士绅死了婆姨,找媒人试试,看能不能说个续弦。
一下子杜巧儿反倒因这虚无缥缈的续弦,成为家人的希望了。
家里眼看着能好起来,尽管穷困,还是拿出些粮食,买了些酒食,召来十余个亲朋好友,摆了两桌庆祝喜事,就连二姐也穿着妆花通袖袍回来了。
人们越是贫苦,才越需要这样的庆祝,否则还要怎样在苦水般的生活里挣扎呢。
书上说那天是黄道吉日,办事的好日子。
尽管世道艰难,作为庄上的乐户人家,受邀而来的亲朋好友都挂着笑脸。
大哥说,因为他们是乐户,别人受邀会很开心。
杜巧儿知道并非因为他们是乐户,而是因为谁家都会死人,大哥是吹唢呐的。
人们笑着闹着,那些老不修指着端水奉茶的杜大姐说肚子又大了,还有人没饮多少酒就撒起了疯。
他们是乐户嘛,讥讽嘲笑早习惯了,没人会在意也没人会生气。
只要大家都开心,那就真的是黄道吉日了。
宴席过半,村北传来一声大叫,客人们争先恐后向外跑去,看见一人披头散发,鞋子也跑掉一只,旋风般冲进村里,大叫着说北边灶王山进兵了,正在杀人。
一时间村中大乱,人们都急忙跑回家去,关门闭户熄灭灯火,只有粮长家那两条狗还叫得厉害。
大嫂是从灶王山嫁过来的,听了更是心急又害怕,大哥提了根棒子出村去看,二哥和小弟本来也要跟去,但大哥说家里妇人多,要有人看着。
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子夜时,大哥回来了。
马蹄铁重重扣在村间土路上,透过门缝,杜巧儿在高举火把的骑兵腰带上看见大哥。
少了只眼睛半脸的血,可她还是能从三颗脑袋里认出哪个是大哥。
她没叫,只是感觉浑身血都冻住了。
晚上还在家喝过酒的屠户刚走出门,被一箭打透脖子钉在门上。
叩门声响起,二哥让家里女人从后院往山下跑,自己从墙上翻下去,边跑边大叫,跑出去四五个呼吸的时间,南边传出一声熟悉的惨叫。
他们刚跑出去,跑在前面的大姐夫说山下也有兵,只好再向村里退,他们要往粮长家跑。
还没跑到粮长家,院墙阴影里闪出个戴铁盔的老兵,抬刀拦在大姐夫面前。
他就像知道有人要往这跑一样,刀抬得不早不晚,大姐夫就像伸着脖子往上撞一般。
二姐夫继续冲上去,跟老旗军扭打到一起,脑袋被按进土里,还是大叫着让她们快跑。
二姐夫很快也被杀死,大姐大着肚子跑不动跌倒在地,跪地求饶,老旗军根本不理,拽着胳膊要拉起来,小弟扑上去,被扎了一刀了事。
大姐挣扎不过,被老旗军踹了一脚,拽着头发向后拖。
杜巧儿的二姐吓疯了,突然叫喊着往山下跑,拦都拦不住。
那一身妆花通袖袍尤其显眼,杜巧儿跟着跑了几步,终归害怕,只得眼看月光下那一抹红从山坡滚落,跌在山下军兵燃起的火光里。
杜巧儿不知该往哪跑,钻进村旁的水渠里打滚,沾了满身污垢,不敢哭也不敢叫,听见脚步靠近就绷紧身子,胸膛里一颗心咚咚地跳。
庄子街上混乱的声音夹杂,有人在房顶踩碎瓦片,有人自屋顶跌落,还有人高喊捉人,有呼声、哭声、笑声、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渐听了,突然不远处有人低呼:“巧娘?”
一时间让她身上寒毛倒立,不多时那声音又低呼一声:“巧娘?”
杜巧儿畏畏缩缩抬头去看,才松了口气。
那是庄上的邻家哥哥,比她大几岁。
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总骑着木马让人叫他将军,但后来长大他和父亲学了木匠。
大前年闹旱,他去了宁武关吃粮。
杜巧儿对他的印象淡了,只记得他很爱笑。
好事会笑,坏事也会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听邻居说他当兵离家前,曾在屋外等过她一天,但不巧那天是冬至,她和父母到隰州城迎神赛社吹鼓乐器,回来时这位哥哥已经从军去了。
杜巧儿倒是和他母亲很熟,那是个慈祥的老太太,虽然清贫也乐于助人,除了喜欢吹牛没别的毛病。
老太太把粮食分给庄上孤寡时总是很骄傲。
总说,她家三郎在口外杀了北虏鞑子,朝廷要赏钱的,她要积德,好让儿子做将军。
北虏鞑子是那么好杀的吗?她总吹牛。
老太太过世时,杜巧儿哭着在心里想,她总吹牛。
若不是吹牛,庄上医匠老爷爷怎么会说她是饿死的?
朝廷不会不给杀北虏鞑子的英雄赏银。
今年过年前,她儿子回来了,但庄上人不待见他,他也不待见别人,守着空屋子,出门永远板着脸,不是去沽酒,就是喝醉了。
杜巧儿打心底里害怕喝醉的人。
尤其这个人提酒壶的左手只有两根指头。
庄上有人说,他那是被马蹄子踩的,随总兵入居庸关勤王打东虏,都是山西最好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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