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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之时,天寒地冻,疾风阵阵,雪花狂飞。

青丘州大山深处的一条大路上,一众人马冒夜迎风,向北艰难前行。待得走近了,才见是一队腰间带刀列兵,手执火把,押着十几个身带镣铐的囚犯。列兵总计六人,分在队前队后,脸上皆有怨气。

囚犯都作书生打扮,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个是白发老者,其余皆是年轻男子。白发老者体力不支,摇摇欲坠,拖慢队伍行程,突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又是挣脱了雪地,爬将起来。

列兵头领过来打了老者一巴掌,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不快走,嘴巴长得大连累老子跟着受罪,这寒灯腊月,不能和家人团聚,却要押你等人犯远至长留州。真是晦气,你再不行快些,小心我抽你不死。”

其余年轻男子皆停下脚步准备劝阻。其中一个面善者说道:“官爷,您大人自有大量,请消消怒。我们所获之罪,皆为为民请命,以天下为公,致身陷绝境。望官爷高抬贵手,一路给些周全。”

列兵头领闻言,沉默半响,道:“我等奉命押送朝廷钦犯,兹事体大,你们快行,休误了我等时辰,回去无法复命。”嘴上说着,身体却放慢了脚步。

道路旁有座院落,陈旧却整洁,占地亩余,房间四五间,院内古树,亭亭华盖,虽雪寒叶落,树枝却甚是粗壮。院落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带着斗笠,准备归家。中年男人见到眼前一幕,忍不住唏嘘长叹,驼手回院,小声说道:“天下为公者皆不得福报!”

小孩心善,背后背了一筐馒头,便拿了许多,递与那些囚犯,囚犯皆手带镣铐,俯下身接了馒头,狼吞虎咽,想是饿极了。脚步却不敢过慢,紧着赶路。不多时,便消失于山野之间。

小孩不解,紧追回院内,向中年男人问道:“阿爹,他们犯了什么罪?为何要连夜北上?押往何处?将定何罪?”

中年男人道:“又犯了什么罪?不过是踩到了傲焰大王爷的痛处,揭了大王爷的短处,拿去向朝廷投石问路。这两年已经有几千人被押送长留州,流放到那极寒之地。”他仰天叹息,甚觉心痛,只是自觉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扭转乾坤,只能扼腕。

那小孩道:“就是被诬陷被冤枉吗?真没天理。”

男人道:“你懂得这些事情没道理,不愧我孙家子弟。从古至今,道理就不在天下苍生这边!”

那小孩道:“阿爹,我们也是天下苍生吗?太爷爷以前也是朝廷命官。”

中年男人道:“太爷爷虽身居高位,居庙堂之上,享上天恩泽,却也是朝廷之争的棋子,棋局如人事,时时更新,一不小心,便跌落凡尘。这只是命数。”

眼见小孩已然冻僵,小脸通红,便拉着小孩的手道:“风大雪紧,回屋里去。若是发烧,头疼脑热,你娘又得好生心疼。”

他将屋内的炭火拔了一下,瞬间火星上浮,屋内热了一些。窗户不严,风还是从缝隙穿过,撒进屋内,又让暖和起来的屋子,冷了一截。

男子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数十个无辜之人,在这冰天雪地的泥泞山路上行走,天寒地冻,又多受一番折磨。不知这十几个人,走到长留州极寒之地,还能剩下几人?”

男子姓孙名招盈,祖上乃前朝高官,身居要职。怎奈难敌命途多变,家道中落,加之聂耳族夺得天下,异性做主,越加不济。不过由于祖上开枝散叶宗族众多,在当地也是一股乡间势力。

孙招盈吩咐那小孩道:“去跟你娘说,咱们赶了一天路,回来也饿了,快把酒窖里藏了三年的高粱酒取出一斤,拿到厨房烫热,再切一斤牛肉,做成牛肉汤,一并端来。”

过了一炷香时间,女主人奉上热酒热菜。孙招盈和孩子都走了一天之路,当是饿极,端起碗筷,大快朵颐,须臾,一斤牛肉,全落下肚中。

女主人道:“相公今日何事如此紧急,天不亮就出门?”

孙招盈道:“今日之事,无非是为了我家族远亲小弟而去,娘子还记得我家族有一个远亲姓孙名招远吗?原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事关狗贼的大案,竟将我远亲小弟也牵连在内。官府正在寻求线索,待是落实,便要拿人。”

女主人一惊,道:“招远弟也受了牵连?他自幼聪慧,悟性极高,也被那白家请去讲课,有此一祸,也是命数。”顿了一下,思虑半响:“情况如何?相公可得到消息?”

孙招盈道:“我有个青丘州府公干朋友,虽在傲焰王陈厚忠麾下,却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委屈求全,探取情报。昨日晚上得此消息,匆匆半夜赶到我家报信,我怕身体无力,天未亮我便带着孩子一路赶去报信,但见人去房空,再无一人,不知何往。回问公干朋友,答曰未被捉拿,想是避祸去了。”

女主人见未出大事,心下放宽,道:“相公勿惊,不知他出了何处事故,待得明日再托亲朋打听下落。知道事情原委,再做打算不迟。”

孙招盈道:“招远弟弟想来吉人自有天相,早已逃出升天。只是想着江山如此多娇,却丧于贼手,我心甚痛。想那聂耳族贵帝,发迹于长留州,却苦于此地极寒,一心想夺我大好江山,却苦于乌山州之地,关隘众多,关隘内又多有火炮支援,难以攻克,聂耳族大军虽善于骑马驰骋,却不能深入腹地,侵占土地,否则将腹背受敌,全军被歼。但那狗贼陈厚忠,假借占卜邪术,声称天命所归,投靠聂耳族,将聂耳族贵帝不能攻克之关隘,拱手想让,换取荣华富贵,使得我汉族子孙又惨遭荼毒。我辈心生郁结,无法伸展。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狗贼到青丘州后,青丘州百姓皆骂其汉奸,民意沸腾,狗贼早就有意整治,借白家学塾一案,将公直之人逮捕完尽,青丘州全境,生生被逼成言论荒地。狗贼之意甚恶。”

女主人道:“相公所言甚是,因此咱们现在需谨言慎行,留的躯体健在,和狗贼周旋到底,倘若一时被其所伤,逞了血气之勇,反倒于大局无益。”

孙招盈听完,叹了口气,想着生气无益,便停了停恨意。

女主人道:“最近案发,街坊传了许多消息,但消息混杂,前后矛盾。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孙招盈叹了口气,道:“大富白家花了几十万两银子,资助落魄子弟,办学授道,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青丘州处于凤翔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虽偏居一隅,但是也算人杰地灵,前朝共中进士者200人。学风浓厚,自古始有敢言不公之风。

青丘州府有一白家镇,虽是一个镇,却富商云集,以茶生意贩运为主。得益于此,利润颇丰。

其中最大富室大族姓白,叫庭瑜,乃少年时白手起家,家业越做越大,银两像水一样流入白家。白庭瑜年岁渐长,想要资助落魄子弟,建书院学塾,行善积德,博得声明,便花了大批银两,建立学塾,扩大教学,务求尽美。花了大价钱请了许多饱读诗书之名士,前来教学。

凤翔湖之滨向来有高人,受到白家邀约教学者,觉得教导子弟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白家学塾讲课几月,传经授道,不免更有些对傲焰王不敬之言语。

学塾日渐势大,学生老师逾千人,每天吃穿用度花费巨资。好在白家有的是钱,加紧修缮房屋以供居住讲学。白庭瑜毕生心血,已见奇效,白庭瑜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命里乾坤,造化弄人。陈厚忠手下有一员干事,姓吴名致创,官至青丘州府知府,虽是聂耳族官员,却是陈厚忠一手抬举,多年前曾与陈厚忠有缘,陈厚忠认为其才奇佳,在青丘州逐渐得势。

最近陈厚忠需要银两招兵买马,吴致创很是挠头,青丘州已经反复加税,加无可加,不能从平头百姓入手,吴致创深思一番,想从富商动手。可富商却不同一般百姓,富商家大业大,宗族错综复杂,有些富商甚至直通天听,动手有风险,不动手所领之命无从得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择一富商,充当大头。正好听说白家声名,料想家业庞大,正好可以复命。

吴致创择一日,乔装寻访白家学塾,装作普通民众,参与集会。但见台上一前朝进士,对着百人讲学授课,结尾说道:“现今朝廷对青丘州有心无力,官员税收,军队土地,皆为陈厚忠把持,大肆圈地养马,所欲何为。无非想再进一阶,却置苍生于不顾。青丘州百姓再度生灵涂炭之时日将近。”

吴致创听完后大喜过望,傲焰王已经位及人臣,再进一阶,无非黄袍加身,命人将所言皆记录在册。后月余,探子埋于学众,默默记听,将所有不利于傲焰王之言,皆报于吴致创。吴致创拿到证据,便发动捕快,将所有人等全部收监。

白庭瑜虽是商人,但朝廷之事极为精通,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既然言论出自自家学塾,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利用傲焰王与聂耳族现今天子炎帝间隙,互相牵制。傲焰王虽为一地之王,可无随意杀戮之权,所有重大案件,需上报炎帝,虽以傲焰王之意为主,却存在腾挪方寸。

白庭瑜指使心腹求见青丘州巡抚钟瑜,开诚布公将事情来龙去脉如实告知。钟瑜乃是京官汉臣,科举高居榜眼,深受聂耳族之恩,为青丘州境内唯一由聂耳族任命之官员,也为聂耳族牵制傲焰王布下重要棋子。

钟瑜闻言,道:“白家行正义之事,世人皆知,如此人家,岂能坐视灭族。我自会禀报圣上,为白家洗去冤屈。转告白家,此事休慌。”白家心腹赶紧叩谢,留下百两黄金退下。白家心腹旋即快马加鞭,启赴京城,将刑部上上下下,尽心打点。也拜会白家学塾出身京城官员,恳请帮衬。所有关节都一一设卡。

吴致创已将所有罪名拟定清楚,案情呈请刑部,并附言:“白家一案所涉,为诬陷王爷谋反,按律当斩,念其白家行善积德,请求流放所有相关人员至长留州,家产抄没。”

却不想,白家流水一样流进的银子已经像流水一样流至刑部。事关重大,刑部官员层层审覆,认为此事捕风捉影,认定相关人等未在公行刊物中提及诽谤傲焰王之事,所定之罪证据不足。

刑部将意见提于朝会,白家学塾出身官员扑到在地,几人分别叙述白家如何资助士子教学,痛哭眼泪直流。

钟瑜奏折也送至朝堂,曰此事乃关系聂耳国之民心,青丘州士子现皆以聂耳族马首是瞻,以如此荒唐之事捕风捉影惩处白家,将寒天下士子之心,危及朝廷,危及圣上。

满朝文武皆曰不可妄自定罪。案件发回青丘州,要求重审。众人稍稍放心。

吴致创何等精明之人,案件公文到手,便心知八九。唯有重新弄到铁证,才能重揭此案。吴致创命人加重刑罚,誓要拿到铁证。

可白家及相关人员,皆咬牙坚持,若是此时松口,必为所害。吴致创无奈,只得重新悉心调查,白家下人有小厮王小二者,喜好赌博吃酒,便将其带到内室,说道:“王小二,我知你是个好小子,却没有好命,你赌博五年,将家中房产悉数输光,母亲患了重病却不能尽孝。若是你说出白家诽谤王爷事情,我奏请王爷免你之罪,再附上银两一千,足你此生安逸。”

王小二思虑一晚,第二天找吴致创回话:“大人若保我下半生平安,我自当知无不言。”

两人心照不宣。那王小二自小在白庭瑜身边,对他字迹了如指掌,王小二便编造事实,模仿白庭瑜手迹,写了封傲焰王造反的书信,将哪年哪月哪日白家如何诽谤傲焰王造反纳入口供。

陈厚忠儿子陈续忠亲自来到京城,上了朝会,道:“圣上圣明,现有白家小厮王小二铁证如山,大义灭亲,白家诽谤诬陷我父王造反之事证据确凿,请圣上定夺。傲焰王忠君爱国,望替圣上守土至永久,请圣上不要辜负傲焰王一片忠心,傲焰王力挫安边国数次进犯,功不可没。边关不稳,必危及圣上之治。”

满朝文武不敢妄言,静听裁决。炎帝天子年纪虽小,慧根极深,知陈续忠表面恭敬,话里却有威胁之意。天子偷偷咬了下牙,道:“既然已经证据确凿,就按照傲焰王意见办理。让天下知道,诬陷傲焰王,朕不答应。”

这一来,白家全家,连先生大儒,学塾学生,尽皆流放。以后胆敢公开妄言陈厚忠者,皆以此为例。吴致创此役,着实助傲焰王陈厚忠取得大批产业。

由是青丘州全境皆是官兵搜查学社,损毁书卷,捣毁讲台,无一处可以办学之地。不少先生学生拼死抵抗,保留读书人体面,却惨遭逮捕。青丘州全境也因此案逮捕了许多人员,陈厚忠之意,便是将反其统治者尽数捉拿,悉数流放,只留顺从者。待到数十年后,青丘州全境将会认其忠义,歌颂其德,由此篡改民意。黑白颠倒,指鹿为马,处心积虑,青丘州笼罩于黑暗之间。

吴致创获得嘉奖,房产获百亩,良田获百顷,白银十万两,自此更是夜夜笙歌,风流快活。哪管得后世如何评价,只要此生顺遂。

而陈厚忠更是用白家产业,充实财库,招兵买马,借此时机,铲除异己,重塑声名。

因此案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世道真是,民众乃胜者垫脚石,死不足惜,不足为道,莫因几句谩骂几句诋毁而阻我发财进爵之路。

人生何其享乐,哪管身后骂名。

唉也悲也!

孙招盈将案件详细道来,女主人和小孩听得连连叹惜。

女主人又想起什么,道:“远亲小弟孙招远打小见过,也听说过他一些奇事,什么逢凶化吉,什么柳暗花明,真真稀奇。”

孙招盈道:“家弟确与常人经历有异,我也时常称奇。”

女主人道:“之前,我到招远贤弟家作客,和其母说些家常,却见院内不知何故,突然出现一条大蛇,众人纷纷跑走。只见招远贤弟快步向前,与大蛇对视,不一多时,大蛇如醉般晃动身体,任由招远弟弟摆布。招远玩了会儿道:快回家去。大蛇嗖一下,窜出几米,待众人再看时,已不见踪影。众人皆称奇,当时招远不过十岁光景。”

孙招盈道:“此事我也知之,招远出生前已有异象,这事不足挂齿。”女主人便问起情由。孙招盈说出这段话来,确是风尘的奇遇。

孙招远,其父孙守成,从少年起一心致仕,年年不中,祖上所分财产,逐渐散失,已然潦倒。

虽时运不济,孙守成却不怨天尤人,尽人事而顺天命。

这一天家居岁暮,孙守成屋内独酌,天寒地冻,唯有饮酒热身。孙守成突然兴致高涨,到雪地里踱步,见有个人在雪地中矗立,只穿一件奇怪单衣,却不见寒冷之意。

孙守成心下奇怪,便道:“兄台哪里人士,何不到屋内喝一杯热酒如何?“

那人道:“甚好。”

两人便进屋,孙守成无妻无子,亦无下人,便自斟了两杯酒,说道:“请!”

那人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孙守成给他继续斟满,那人饮得豪爽。孙守成心下喜欢,说道:“兄台真是豪饮。”

那人道:“世间之酒,无能醉我者。”

孙守成暗暗称奇,却又觉不可思议,当即捧出一大坛高粱酒来,笑道:“兄台既是海量,兄弟自当作陪。兄弟与阁下,虽不相识,却甚觉亲近,今日,当东坐庄,定要陪兄台到底。”

那人瞥了一眼酒坛,道:“不够喝,拿十坛来。”

孙守成道:“兄台切不可小看兄弟之酒,后劲浓厚,兄弟只能饮三斤,已是海量。”

那人笑道:“你已是豪量之人。但我说过,世间之酒,无能醉我者。”

孙守成道:“既如此,我便陪兄台到底。”一来,孙守成是大方之人,二来,孙守成也想看看那人真真海量。便将屋内酒坛悉数取出,正好十坛,每坛约五斤。孙守成道:“在下酒量有限,若兄台不嫌弃,则兄台喝九坛,我喝一坛,这已是在下尽全力而为。”

那人道:“使得。”

当下孙守成将酒烫热,分坛而饮。孙守成喝一大口,那人便喝一坛。那人喝完九坛,孙守成勉强饮完一坛。那高粱酒入口温和,后劲却十分厉害。

孙守成不知何时已然睡着。梦中至一净白之地,那人半透明半模糊状,不张口,孙守成却觉其声已入脑,道:“也该你转运。”后面说些他不懂的话语,只听得什么有子兴家,其余一概不解其意。次晨转醒,忙去四处寻找那人,哪里还有踪影。孙守成呆了半响,起身洗漱,亦未觉昨日之事,有何特别。

待得数日后,孙守成到凤翔湖游玩,忽然间狂风暴雨,孙守成正要避雨,却见一游船倾覆,船上有人落水。

孙守成虽略通水性,却是个初学之人,那时情景,万分危及,船上之人一沉一浮,将为水没。

孙守成哪管许多,跳下水中,奋力向船上之人游去。说也奇怪,孙守成平时体力不佳,那天却好生力大,生生将落水之人拖回岸边。待到岸上,孙守成方才知落水之人为一年轻女子,约莫二八豆蔻,双目禁闭,已然昏去。

孙守成将其抱至避雨凉亭,那女子幽幽转醒,起身道谢:“小女子姓李名巧儿,不知何故,今日见一金色大龟游弋水边,甚是喜爱,便驾岸边游船追赶,行至此间,突然狂风大作,翻船落水,幸得公子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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